廣欽老和尚訪問記
  章克範
 
 

名山禪窟禮謁高僧 又一次禮謁了素所崇仰的清淨僧——台北縣土城鄉清源山上承天禪寺中的廣欽老和尚。

這位現年八四高齡的老僧,曾以禪定功夫,不食煙火,只吃水果,故有「果子和尚」之雅號。如今,為了接引遠來的香客、遊客、洋客和滿懷狐疑意存問難的閒客,方便開示之餘,也會偶而啜上幾口薄溥的麥片湯。他的精神好極,眸子清明,聽覺聰穎,步履安詳,氣韻生動,比往昔任何一次所見都好。他說已經三年未下山,但也不準備講經。

安坐在地藏殿中不求聞達的廣欽長老,他的盛名,卻默默地正在韓國、美國、歐洲迅速傳佈,也在國內年輕的學子群中傳佈,因為他告訴他們:「佛法並未衰微,人心確在衰微。」

向來不問俗事只談修持的高僧,這次卻意外地以非常親切的笑容來歡迎我們,並破例地與我們大談僧事,使我們受寵若驚,猛然想起,這不是他一生行持的寫照嗎?對!這真是他吐屬平凡寓意深切的箴言!

 
 

山花含笑鳥語迎人

三月九日清早,天色灰濛濛的,雖無雨意,也不見得會放晴,是個乍暖還寒的星期日,本想在家沏杯好茶,讀些佛經,忽然記起昨晚曾與任教三軍大學的丁肇強居士有約,要去土城承天禪寺瞻禮廣欽老和尚,遂匆匆用過早點,向車站絕塵而去。

到了公路西站,黑壓壓一片人潮,去登山的、郊遊的、賞花的、釣魚的,擠得水洩不通,好容易在人叢中找到他,竟是西裝畢挺,披掛齊全,如赴盛宴模樣,原來他是初度晉謁,堅持一定恭敬誠信,不但事先沐浴,換著新裝,也不雜飲食,拒進早點,使我慚愧不如。登上公車,居然那麼湊巧,不但天氣回暖,太陽也張著笑靨,從厚厚的雲層裡鑽出來了。

車到土城,徒步登山,山道幽靜,鳥語迎人,花吐清香,樹發新綠,使人俗慮頓消。到了半山亭,每隔數十公尺,路旁就有一塊信眾捐建的石碑,碑上刻著佛、菩薩的聖號,朝山的男女,已絡繹於途,各懷虔誠,徐步向前,使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參禮古剎的境況,頗有幾分相似,所不同的只是此山開闢未久,少了幾棵合圍的古私,松濤清響無從領受罷了!

進入禪寺,山花含笑,林木蒼翠,高僧住處,畢竟又有一番風光。先在大雄寶殿禮過佛,驀直向地藏殿行去,安坐在門口的老和尚,老遠就向我們招呼,慈祥親切,如迎遠歸遊子,其發自內心的愉悅,為歷來所僅見。

 
 

古佛風範不可忘記

他把我們讓進殿左的沙發椅上坐定,愉快地為我們說開示,從山居的近況說到弘法利生的規範,整整為我們說了一個小時。

他說:「近年來經常有韓國、美國以及歐洲的學人或僧侶上山來參究佛法,他們既懷著誠心,也懷著疑心,經過簡單的說明,莫不皆大歡喜,輕鬆愉快地回去。還有國內年輕的大、中學生們、老師們,信佛的虔誠,見解的深刻,也令人歡喜,這都是值得欣慰的事。他們無論用語言或文字,直接或間接去宣揚佛法,對社會都會發生良好的影響。」

 
 
 

敘過家常,話鋒一轉,他就對現在的僧團有了感觸。他說:「社會環境在變,僧團的環境也在變。從前我們在叢林裡的作法和現在的出家人的作法就大有差別。從前的出家人比較重視佛法,成天在行、住、坐、臥中辦道,現在為環境所迫而出家的人多,因此,為自己的利益而奔忙的人也多,真正為佛法弘布而盡心的人就少了。」

接著,他就說明理由。他說:「佛法是出世間法,與世法畢竟有別,過去佛的風範猶在,我們不可忘記。遺憾的是現在的出家眾不自覺地將政治也帶到佛法中來,以觀光、出售佛的雕像、塑像、畫像來弘揚佛法,這樣向工商業社會看齊的做法,就戒律來說是有抵觸的,就是『不如法』。」

 
 

戒律主要戒自己

於是,他以叢林規矩來作證,加強他的論點。他說:「叢林規矩,不論你是學禪、學淨,還是學天台、學法相,都講老實修行。現在大家多為生活忙,修行只是應應景而已。難道會看經、會穿袈裟就成了僧寶?也有人拿起筆來能夠寫寫,也歸不到佛法這一邊去,說起來也是遺憾!」他又感喟地指出:「從前的叢林,以救濟災荒與施捨窮困來與社會結緣,消滅苦難;今天台灣各道場的做法恰恰相反,大家儘在比賽誰個的齋飯做得好,以拉攏社會上有錢和有地位的人,這樣成天在聲色貨利裡打轉,與佛法的距離就遠了!」

談到僧眾與居士之間的關係,老和尚謙稱僧團做得太少,沒有產生領導作用。他舉了兩個例:第一個說法師們沒有切實地去和居士們說明佛教的佛、菩薩與道教的神祇有什麼不同,到了今天,無論在城市或鄉村,土地公、城隍爺、文昌帝君、關公、媽祖、趙公明、呂純陽等,與佛菩薩供在一起的寺廟還多的是,實在不應該。其次說到戒律,出家人也多未深究。他說:「戒律主要在戒自己,不是光教人做,自己不做。」

 
 

佛法未衰興衰由心

講到這裡,他才鄭重地將國內外許多人問過他的這個重大問題的答案說出來:「佛法並未衰微,人心確在衰微!」他接著說明:「因為人心衰,所以社會風氣亂,道德水準墮落,佛法自然不興了。無世間法就無佛法,要佛法興盛,就應該在人心上做工夫。」於是,他莊重地念出三句人人皆知的老話:「人身難得!佛法難聞!中國難生!」但是這三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,就有千鈞之力,震得我們在座人的耳膜都嗡嗡作響!

接著,他為這三句話打個淺近的譬喻來作解釋。他說:「現在的讀書人,作興到國外去留學,特別是到美國和歐洲去。這些西方國家,就是不重視倫理道德,只講求科學技術,儘管技術學好了,還是皮毛,做人的道理沒有學,縱然一個個都得了博士學位回來,於國家、於社會,嚴格說起來,並無多大用處!」

 
 

夢在六道不出娑婆

老和尚甚至將世界的禍亂與紛擾,也歸咎到西方人的無知上去。他說:「他們(指西方人)以物質文明點綴了花花世界,卻又以不能明禮尚義而使世界發生動亂,引生災難!」因此,他說:「西方人不容易了解『人身難得』這句話的道理,自然對『眾生(水陸四生胎卵濕化,九類蠢動,一切含靈)皆有佛性』更無從體會了。我們的身體會壞,佛性卻不會壞;眾生雖有佛性,卻天天在做夢,連吃三餐還是在做夢。夢在六道輪迴,不出娑婆。要出娑婆,就須有緣得聞佛法,並照著它的道理去做。」

 
   
 

他說:「社會並不是照佛法組織起來的,但是娑婆世界嚮往佛法。因此,獻身佛法的出家人,不可自己被社會染污,應該以自己的行願去淨化社會。出家人是為捨名利而出家,現在竟也有人在為名利而明爭暗鬥,真有失出家人的本分!不從苦入道,不忍辱精進,竟跟社會上的人一樣去搞派系,試問:這樣怎麼成得了人天師表?!」

 
   
 

由苦入道行願相繼

一陣感嘆的話說過,他又把話題轉到過去佛、菩薩的修持上來。他說:「過去的佛、菩薩都是苦修的,有的修幾生,有的修幾多劫,生活淡泊,不妄造作,所以能開悟,了生死。現在的人多不想吃苦,也不相信佛、菩薩為佛法而捨命的道理,因此入道很難!」他說:「過去的佛、菩薩,各各願力不同,如阿彌陀佛有四十八願,藥師佛有十二大願......,修行人應該效法佛、菩薩,每人至少發一個願,永持勿失,直到成佛而後已。但這是弘法度眾的願,圓證佛果的願,不是要你把廟子蓋得大一點,住得舒服一點,如果這樣發願,真是太可憐了!」

他慈悲地指出:「現在的世間上,的確有這樣的出家人,他們只圖把自己的廟子建得大,自己的信徒聚得多,好在人前稱能!他不許信徒敬信別家寺廟的佛,只信他廟內的佛,只許信他一人,也不許信徒尊敬其他的出家人。像這般貢高我慢妄自尊大的人,還不是在名利圈圈中打滾,同平常的在家人一樣,在苦惱中過日子啊?!」

上山的信眾與遊客越來越多,有的憩在殿內,有的站在殿外,老和尚看他們一雙雙帶有祈求的眼光,知道還有許多問題待理,纔以堅定的語氣作結論:「佛法未衰,而是人衰!」接著,以鼓舞和嘉許的神情告訴大家:「在家居士近年來在護法上的成就頗能盡力,但是,還要精進,不可滿足。只要真心學佛,不問在家出家,都可成佛。」

 
   
 

叢林修持不在言說

廣欽老和尚的談話,如江河傾瀉,開口以後,就插不上嘴,只有道一師的口譯,不斷傳述。真奇怪,往常聽開示,多半靠譯人,這回忽然耳根靈光起來,幾乎可聽到七成左右,句句發自肺腑,切中時弊,令人感激莫名。但是他到底未曾談到宗門的修法,而這正是年輕的學佛人所想知道的,於是我以恭敬懇切之心,請他說一說「時下修禪,是否禪、淨雙修最為逗機?」

他說:「禪非關色相,非關話頭(參話頭是參佛),不在講說,不在弄神,只求入定,能定就有禪。近百年來,學禪人多從念佛打基礎,這確是一條路,但並不是只有這一條路,因此我不勸大家也走這一條路。」

禮謝出來,到齋堂用過午膳,就與丁兄折往後山的日月洞去,這是當年廣欽老和尚的住處,現在傳良法師在那兒安單,修持平實,接眾謙和,是一個難得的龍象。回程路上,想起寺內清淡的齋供,大眾安和的行止,高僧悠然的慈顏,山野寧靜的幽風,誰說我們國內沒有禪呢?!